００２　唐萧

无锡的荣巷巷口，有一座幽静的四合院，原是民族资本家荣德胜的宅第，后来成了南京军区尤太中军的招待所。

“二月逆流”事件后，这里成了许世友的秘密办公地点。

车子在天将黑时，来到了这里。

秦明扬究竟和许世友司令员进行了怎样的谈话，他们两人不说，一直成了一个密。

但是，就在第二天南京军区的一辆军车，从省军区招待所接走了刘援朝、文剑英和胡抗美。

第三天，秦明扬上了南京开往成都双流机场的一架飞机。

早有一架挂成都军区牌照的军用吉普车等在那里.

一个高大英武的军官，立在机场出口，一直把眼睛看着机场通道。

秦明扬在飞机上睡了一觉，这会儿已经是精神抖擞。

昂着头，挺着腰，眼睛平视前方。

见到这个军人，他愣了一愣。

那军人立刻一个立正，敬礼：“队长！”

秦明扬的眼里放出光来，突然加速，身子象鳅鱼一样，在出来的人群中，几个侧身起伏，已来到了出口。

两人一下子拥抱在了一起。

“高飞鸣，到处打听不到你的消息。原来你到军长这里躲起来了（秦基伟原来是上甘岭１５军的军长，现在是成都军区司令员）。”

两人亲亲热热上了吉普车，直朝成都军区而去。

秦基伟专门在办公室等着秦明扬这位昔日上甘岭的爱将。

高飞鸣和秦明扬立正刚一敬礼，他一双大手就把秦明扬的手攒住了，上下大量着秦明扬，郎声道：“好！我听说了你在越南的事，真变成一只老虎了！”

秦明扬也大笑起来：“那是美**逼的！首长好啊！”

秦基伟面色一沉，大手一挥：“你们许司令都不好过，我好什么好！不说这些，坐下来，只叙旧。”

他们的谈话也是关着门谈的。

秦明扬说出了自己的忧虑：当年自己带领志愿军特别侦察分队，个个都是性情似火的汉子。在**中很容易受到伤害。自己无力对他们的处境改变，希望能够收留他们的孩子，进军队。

秦基伟听得连连点头，激动地站起来，走得几步，又慢慢地走回来。

秦明扬继续道：“四川是武斗最厉害的地区，而这些人大多回到了西南地区。所以，我需要得到首长的支持！“

秦基伟一巴掌拍在桌子上：“老许有这个能力，你小子脑壳转得快！好，我先给你两个人，第一个是高飞鸣，还有一个当年你也带过。现在是５４军的侦察大队长。”

秦明扬回过头。

高飞鸣轻声道：“欧阳白。”

秦基伟面色一端：“非常时期，本工作按秘密工作处理。你们有事，直接打我的内部电话。”

秦明扬和高飞鸣齐齐起身答道：“是！”

秦基伟看着他俩，突然笑了，笑得很开心。

两人不解地盯着秦基伟司令员。

“老子高兴！老子高兴啦！”他站了起来，指住他们两人：“那次，有一个老战友忧心憧憧地对我说，现在的年轻人怎么啦！天天闹造反，天天搞批斗。我们的军队怎么办？我说，那不是，绝不是我们下一代军人的风采！”他跨出一步，转了一个圈：“今天，看到你们，我这个信心更足了！”他大手再次一挥：“我马上把欧阳白叫来，今晚上我请客，大家喝一场！嘿，秦明扬，你跟着许司令，酒量一定大增了吧！”

秦明扬才要说话。

秦基伟一挥手就止住了：“当兵的，打仗战场上见，喝酒酒桌上见！老子不听豪言壮语！”

秦明扬和高飞鸣都笑了起来。

四川古称天府之国，民风淳朴。

这是一直以来对四川的描述，然而，却有几个误区：一、天府之国，指的不是现在意义上的四川，实指的是都江堰下的灌区，成都平原。所以，成都地区，旱涝保收，人民安居落业。人性格温和。而其他地区之人，则与之大相泾渭。古谓之蜀国。

二、更广大的丘林地区或者说山区等峡谷地区，则是巴人和其他少数民族的聚居区。虽气候条件较好，物产丰富，但大多是山民和江边人性格，善良而好斗，好客而疾恶如仇。

三、历史上明末清初，八大王张献忠。由于嗜杀成性，遭到了巴人和少数民族以及当地旺族的强烈抵抗。暴怒之下，广大丘林地区，几乎被杀得十室九空。后来均为湖广一带迁徙过来的。而迁徙之族，对家的保护则较世居之民，更有一份忧患意识。因而江湖义气更重，民风更加彰显。或一诺千金，或流血五步，或狡猾机智。

所以，四川是一个出英雄和枭雄（或者说土匪）的地方。

因此，在共和国的战争史上，无论是红军时代还是抗日战争到后来的抗美援朝、中印战争，几乎都遍地是四川籍的英雄。

就是在这个**的武斗期间，四川在全国也是数一数二的。四川人的性格得到了宣泄，因此，破坏就格外严重。

秦明扬一路走去，到处都能看见武斗留下的痕迹。心情便格外沉重。

他们的第一站是去找唐萧。

唐萧是被美军毒品危害的何平常，在疗养院里老不见好。动的心思。

他打了转业报告，独自带了何平常离了军队，回到了家乡。

后来便一直没有他们的消息。

秦明扬他们三人，由欧阳白开着车，先找到了军分区。

军分区也只能提供一个消息，那就是唐萧当时是回到了他所在县人武部。

而到了人武部，人武部说，他是天锋镇的武装部长。

他们又来到天峰镇。

天峰镇是一个山区的大镇，一路走去，山势越来越高，云遮雾绕。

到镇所在地，已经是下午五点钟，天暗了下来，看什么东西，都模糊不清了。

镇人民政府建在一棵大黄角树下，是一栋三层的木楼。侧面是一条从天峰山冲下来的河流，既便是在枯水的冬季，水声也冲击得“咚咚”连声。

镇上的电是柴油机发的电，这会儿还没有发，所以到处都雾蒙蒙的。

镇政府只有一个办公室值班的人伸出头来，大量着秦明扬他们。

高飞鸣看着那有些猥琐的值班人员就生气，一巴掌拍在门上：“有人没有，我们要找唐萧！”

那脑袋一下子缩了进去。

接着窗子开得更大，声音有些发颤：“同志，请问你们是？”

高飞鸣把自己的介绍信递了过去，继续高声嚷道：“叫唐萧出来见我们。”

欧阳白早就进入了楼内。

在白蒙蒙的雾中，象一阵风一样从三楼刮到一楼，又从一楼上了三楼。

楼里当然有人，甚至还有一个小孩出来了一趟，并且正好与欧阳白相遇。

无奈这欧阳白速度太快，又丝毫没有停留，已自回到了秦明扬身边。

整得那个小孩子四处乱看，不知自己是不是幻觉。

办公室的那位值班人员戴上眼镜，但光线太暗，还是看不清。

听得高飞鸣声音嚣张，知道这些人来头不小，慌忙抬起头：“唐，唐部长，好象，好象进山里去了。”

“什么山？”秦明扬制止了高飞鸣说话，自己轻声道。

值班人员盯盯秦明扬，见欧阳白和高飞鸣两个大汉，一左一右簇拥着他。便知道这位一定是位首长了。

忙站起身来，恭恭敬敬答道：“就在这个山中。”

“具体什么地名？”

“深山里面，具体不知道。”

秦明扬皱皱眉：“他是去采药？”

值班人员顿时盯住秦明扬，见那秦明扬的眼睛在朦胧着发着亮光，不由一窒，轻声道：“带着他的战友。”

秦明扬点点头：“那么，你带我们到他家里吧。”

突然一阵“咚咚咚咚”的柴油机发动声音响起，霎时间，整个楼整个镇的灯一下子亮了起来。

那办公室的值班人员，这时忙低头看着介绍信。

街上突然响起了口号声、狗叫声，还有小孩子的欢叫声。

值班人员终于抬起了头，换上了一张笑脸。

恭敬地把介绍信递给高飞鸣，嘴里道：“原来是三位首长，原来是三位首长。”

欧阳白轻声道：“你没听清我们首长刚才对你说的话？”

值班人员愣了一愣，面上露出尴尬的神色，声音很低地道：“不好意思。唐部长早离了婚。”

三人也是一愣。

突然，一群**冲了进来。高喊着：“揪出黑帮走资派唐世明！”

值班人员慌忙走出来：“三位首长请到办公室里坐一坐。”

三人刚进办公室，**已冲到了。

一个大眼睛，很是精神的小子当先冲了进来，指住值班人员：“胡道银！我们已经侦察好了，公社的楼也被我们**围了起来。现在给你个立功的机会，说出唐世明在哪间房子里。”

一边眼睛横扫向秦明扬他们三人。

见三人穿着军装，脸上顿时有了笑容：“毛**最好，解放军最亲！三位首长，请你们支持我们的革命行动！”

那值班人员迟疑了一下，早有两个**上来了，一人扭一支胳膊。

高飞扬和欧阳白都皱起了眉头。

秦明扬沉声道：“**小将们，我们正在执行一项特别任务。需要这位同志的协助。”

一个嘶哑的声音从后面的**队伍里响起：“当前的头等任务是揪出走资派，保卫毛**，保卫**！”

“把这个保皇派揪出来！”

“给他戴高帽子！”

“把他批倒批臭！”

**们闹了起来。

秦明扬盯着那个大眼睛的**。

那**大手一挥：“我们相信解放军！”眼睛一下子逼向那值班人员：“说出来，我们把你交给解放军！”

那值班人人员无助地惊慌地看着秦明扬。

突然，外面一阵欢呼。

一个**冲了进来：“报告司令，果然如你所料。你们在外面一闹，那唐世明就害怕了。偷偷地从武装部的仓库里遛出来，想从厕所里跑。被我们抓了个正着。”

大眼睛**脸上顿时露出灿烂的微笑。

向秦明扬他们敬个礼，带着他的人走了。

值班人员已是汗流浃背，好半天才缓过神，声音颤颤：“首长，谢谢你们了。”接着道：“我先带你们去旅馆，有什么话，你们可以尽管问。”

三人都睡不着。

办公室值班人员已经走了。

刚才他说了唐萧的情况。

原来，唐萧回到家乡也结了一个在供销社上班的老婆。但是很快两人就产生了矛盾。

矛盾的根源就是何平常。

唐萧的钱和精力，除了工作和日常开支，几乎全化在了何平常身上。最让他老婆不能容忍的是，唐萧只要工作一闲，就是带何平常去深山采药，治那个看来根本没有希望的病。

当两年后，唐萧甚至为了何平常，拒绝调县上去做局长时。

这个老婆就彻底地对他失望了。

他对唐萧说：“你要和我过，还是和战友过？你做个选择吧！”

唐萧说：“你爱我，就要象我一样爱我的战友。”

于是，他们两分手了。

从窗户上看出去，可以看到学校方向，灯火通明，此起彼伏的口号声，响彻了整个场镇。

秦明扬想象得到那里面的过程。

不由得摇摇头。

他们的任务是找受难战友的孩子，但是，现在唐萧和何平常占据了他们的大脑空间。

“听说上面有一个道观！我们明天也进山，找他们。”

高飞鸣和欧阳白顿时活跃起来：“好！队长，我们听你的！”

决定了，秦明扬就轻松了许多：“好，我们现在睡个好觉！明天一大早出发！”

三个枪林弹雨中过来的战友，不一会儿就发出了此起彼伏的鼾声。

电灯是在九点钟熄的。

但外面街上又照起了火把，那些**不知疲倦地在进行着他们关于**的工作（至少他们是这样认为的）。

直到半夜三点钟，天上下来的霜，给整个天峰地面披上了一身白衣。

秦明扬早上六点醒了过来，他睁开眼。接着就愣住了。

因为屋里有一个人。

尽管天还没有亮，雾和霜把整个地面笼罩得严严实实的。屋里还是一片漆黑。

但是他的目光锁住了靠窗办公桌边，那个人。

那个人应该是坐着的，就象道家打坐一样。

他没有动，静静地感受着。

突然，他一下子叫了起来：“唐萧！”

高飞鸣和欧阳白霎时间也醒了。

那人站了起来，点亮了一盏油灯，轻声道：“谁都别动！让我来看看你们！”

一点亮光轻轻地跳动着，整个房间里，一下子变得亮堂了。

是的，那是唐萧。

他坐在油灯下，没有动，只有眼睛从三个战友，秦明扬、高飞鸣、欧阳白的脸上，一个个地扫过去。

高飞鸣忍不住了：“要不要我脱光了给你看？”

唐萧轻声道：“好啊！我骟了你！”

欧阳白轻声道：“老何呢？”

“他睡下了。最近他吃了药，能安静地入睡了。”唐萧的声音总是那么平静。

秦明扬已经穿好衣服起来了。

走过去，一把抓住唐萧的手。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。

高飞鸣和欧阳白也过来了，顿时四双手抓在了一起。

“我会陪何平常一身的。”

一声狗叫传来，街面上传来了脚步声。

不是一个，是很多人。

也不是一起，是很多起人。

天峰镇，这天当场。